候鸟

Bird of Passage

坐在下班的公车上,我时常会觉得自己就像飞还的候鸟,一日一岁的候鸟。侯鸟的一生枯燥而重复,宛若毫无起伏的山丘。它们不会因此感到厌倦吗?毕竟哪怕是前路尚有千岁漫长之我,只消稍稍瞪大眼睛,就能看到山丘的尽头。那些伟人的一生如同高耸连绵之山,他们的存在于我的意义,说是攀登,实际上只是仰望而已。公车上,嘈杂的声音里,我会这样胡思乱想,直到乘客走完,车驶达它的终点。而正如一切故事的开始,今天的雁群,恐怕很难回到他们的故乡了。在往常的日子里,下车的人们会带走他们的声音,这辆公车会静默下来,我能感受到嘈杂是如何消失的,那是一种宛如流动的过程,平滑而缓慢,因此不会打扰到胡思乱想的我。然而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时,车里的声音过早地消失了,让我感到有点不舒服。

几乎是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看到锁屏已经被推送填满了,我觉得奇怪,没有细看地随便点开一条。那上面的内容揪住了我的内脏:“小行星‘秃鹫’将于一星期后撞击地球,期时可能将毁灭地表上的一切建筑,并引发全球大幅度降温,导致地球再次进入冰河时期。”我缓缓拉下通知栏,才意识到为什么突然有那么多人愿意给连广告推送都收不到的我发消息,划了几下屏幕,找到我常看的新闻媒体。我感觉到点开它的时候我的食指在颤抖。毁灭地表上的一切建筑。坚强如钢铁也会被摧毁,那脆弱如人呢?也会像灰尘一样被抹去吗?所有的媒体在这个问题上都三缄其口,不过看起来,这已经是个不言而喻的问题了。


如候鸟般,在都市里穿梭数年后,我好像对很多东西都失去了兴趣。曾经热衷的,或者是无比渴望的东西,握在手里的时候,却想不出为什么当初自己喜欢它了。我有时候会想:自己是不是像得道的老僧一样看破红尘了?看来所谓高洁如我,也不太容易面对生死存亡的问题,毕竟,人持有的情感系统,会使之不自觉地忽略死亡,我们中的大多数,如我,对此的解决方案仅有逃避这一项。


开始继续观察四周的时候,我才发现公车已经停在终点站了。人的文明也要停在这里了吗?这延续如群山般的文明?同于往日的胡思乱想,回到家也不知道做什么,胡乱做了些饭但难以下咽,穿着拖鞋便出门去了。只是扶着方向盘向前开,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有自己的车,但每天下班实在疲于驾之,虽然反感挤车,也只能和没有车的大家沆瀣一气了。不幸的是今天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此时自驾的体验,似乎比挤公车还要更糟糕一些。我不自觉地向着人少的地方开。这是一场没有目的地的迁徙,现在的我,宛如离群的候鸟。

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将要日落的迹象,在我向着边城行驶了不知多久后,这个生僻的地方,天已经黑得连路都看不清了,如果仔细听,似乎还能听见雨打在车窗上的声音。天地一片混沌中,我看见前方好像透露出一点人烟的迹象:隐约的灯火和鸡犬的声音。打开手机,想看一眼这是在哪里却没有信号,不知道是这里太过生僻,还是运营公司已经解体,无论如何,只好作罢。离得近了,发现这是一个城郭外的小村庄。下车去看,田间的狗窜上来朝我狂吠,我从小就怕狗,不由得后退几步。兀自迟疑要不要退回车上时,村庄里有人迎了出来,是一个老头,他把狗喝住,打量着我。

“做什么?”

“借宿一宿,可以吗?”

老头迟疑了一下,我打开钱包,拿出一张递过去,他捏着那张钱看了看。

“行,行,行。跟我来吧。”

我跟在老头身后思索着。这个消息闭塞的小村庄好像还没有收到小行星的消息。要告诉他们吗?我想起了学生时代读到的,那段鲁迅所写,有关黑屋中沉睡的人的话,这里的人哪怕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呢?告诉他们,恐怕才是更加残忍的做法,且如果他们因此将我赶出去,就得不偿失了。屋的环境很恶劣,不过这时候的我也不敢妄求更多了,凝视着空无一物的黑暗,想着明天的打算。我有规划过未来吗?哪怕一天?往常的周末都太累,再好的日子也没有出游的渴望,往往在家里躺上一天,玩玩手机,三餐外卖了事。在回溯到更早先,上学的时候,更加没有“自我”可言,为数不多的课余时间,毫不意外地都泡在辅导机构里。我从未定义过自己的人生。这个事实,像死亡的恐惧一样缓缓压住了我,扼住了我的喉咙,使我感到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我的人生仅此而已了吗?我的这一生,就只剩下最后可供我支配的七天吗?在这个恍若世外之村的破床上,我回望着过往荒芜的,候鸟般的二十多个年岁,这就是离群候鸟的终章吗。难以压抑苦痛的我,却因为习惯强忍眼泪,连眼泪都无处流淌。快点睡吧,我告诉自己,翻来覆去却难以入眠。


翌日又见到老头的时候,他好像被我的模样吓了一跳。

“早茶,早茶吃不吃?”

我愣了一下,原来我昨天付的钱还包括早饭。“有什么?”

老头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你自己来看看吧。”他边往楼下走边说道。

早饭不出意料地粗糙,不过也不太难吃。老头显然很早就醒了,他现在尴尬地站在门口的院子里,叼着一根烟。在使人不适的,漫长的沉默后,他终于开口了。

“接下来做什么?”

“也没什么事可做。您老有什么事吗?”

“我,我。我上山干活呗。”

“我和您一块去吧,我给您帮帮忙。”

他很诧异,嘴微微张开,看着我。

“我自己随便走走也可以的。”我急忙这么补充道。

“不用…不用…你要是愿意就跟我来吧。”他终于回过神来。“你这身衣服不要紧?”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穿的,还是昨天上班时的西装,昨晚一头倒在床上,完全没有考虑到着装问题。

“其实不太要紧。但这身活动不太方便,您有干活的褂子吗?”我不太清楚干活应该穿什么,于是信口胡诌了这么一说。

“我看看。”他在屋里翻找了一会,丢了几件衣服给我,抓住它们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是很古久的粗布,换上之后,就随着老头干活去了。


如是几日,我都在山中和老头一同耕作,就像是末日不将到来。时或地意识到那颗小行星愈发接近的位置,我也会感到恐惧,在这里的第七天,这种恐惧达到了顶峰。当天晚上,我告诉老头要出去走走,他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看着我。

“要回去了?”

“呃。”我感到头晕目眩,“只是随便逛逛。今晚…今晚会有流星雨。”

“喔?”他居然来了兴趣。“什么时候?”

“我也不太清楚。您要一起来看看吗?”

“好。我这就来。”

在初生情愫的时候,我也幻想过和班上喜欢的女生一起去看流星雨这样浪漫的情节。在这场终结的流星雨,居然只剩下了我和这个老头吗,我暗自苦笑。被那些人鼓励要读书,以搏取一个好前程的时候,我似乎也曾有过光明的未来。而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昔日的光芒已经褪去,如今只有如候鸟离群之我在这条终末的路上徘徊。老头并不明白我的想法,他大概只是觉得,我会回想起了什么往事而已。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直到每天种地的那个小山顶。

“据这里吧。”我随意地坐下。

“好嘞。”他孩子气地张望着,“流星雨还有多久来啊?”

我感到有些恶心和反胃,“快了,快了。”轻轻阖上眼,好像可以听见大地颤动的声音。我能感觉到。就像一周前的我感觉到公车上的人的流逝,我的未来,正在悄然回归大地。

“都到此为止了。”我低声呢喃着。

“什么?结束了?”老头不解地看着我,“和电视上看到的不太一样啊。仅此而已嘛。”

“是啊,都结束了,仅此而已。”


坐在下班的公车上,我时常会觉得自己就像飞还的候鸟,一日一岁的候鸟。侯鸟的一生枯燥而重复,宛若毫无起伏的山丘。它们不会因此感到厌倦吗?不见五指的山丘中踽踽独行的我,在那天被流星所照亮,一眼看穿了它的尽头。末日,最终也没有来,只过了一周,大家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回到了自己的雁群。我不知道二十年后,是否还会有人记住这场虚惊带来的恐惧与不安,无论如何,在这高远的穹顶下,曾有刹那划破永恒。

在散去的喧闹声里,我下了车,走在回家的路上。打开手机,翻了翻在那个村庄拍的照片,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就像是一步跨越了暮色。明天又会怎么样?谁知道呢。


2023.4.7-4.14 癸卯年 闰二月廿四